
文章來源👨🏻🍳:澎湃新聞
資質,指的是從事某項工作的資格與能力👅。在現代經濟裏🚴♀️,有大量的行業以企業與個人獲得某種資質為生產的前提👷♀️。
例如🌬,在我國,口罩的生產需要資質,疫苗的生產需要資質,甚至餐館的運營也需要資質🚶🏻♀️。據財新網報道,我國口罩的主要生產地之一仙桃✪,在2月4日指定了有資質的28家醫用口罩生產企業進行生產👩🦼,其余工廠均停工停產至2月13日。這28家企業,僅占仙桃當地口罩廠家的百分之十幾;關停沒有資質的民用口罩廠後,全市產能減少超過一半以上💸。
另外,在一篇題為《快遞小哥搞定金銀潭醫護難題:我送的不是快遞✖️😗,是救命的人啊!》的網絡爆款文中,作者提及,在疫情關鍵期🤽🏻♀️,武漢金銀潭醫院只允許幾家具有資質的單位供餐🌏,並且該資質目前無法申請。
那麽📔,一個問題自然產生了:現代經濟為什麽需要資質這麽一個奇怪的東西?又有誰來判定一個人或者企業有無從事某項工作的資質🗿?
與貨幣一樣🧑🏼🦲,資質是摩擦的產物👩🏽。在阿羅-德布魯的無摩擦經濟裏面,我們不需要貨幣,也不需要資質。資質的產生🍩,是人與人之間缺乏信任的結果。人無信不立,但人與人的不信任與猜疑是常態,信任是極為稀缺的。但如果缺乏信任的潤滑,那麽現代經濟這架機器就面臨嚴重阻滯🟦,乃至運行不起來。
具體而言,在市場交易的買賣雙方之間經常存在嚴重的信息不對等。企業擔心工人偷奸耍滑,客戶擔心商家缺斤短兩⚇,這些問題常見,卻還不致命。如果企業的關鍵崗位招來一個南郭先生,那就可能讓百年老店提前關門🛸。如果疫苗⚪️、奶粉👨🏿🎨、口罩等行業的生產商以次充好,那就不是要錢的事,而是要命的事🧙🏻。但是🏄🏻,誰的腦門上也沒刻著“南郭先生”或“奸商”。在這種情況下,如果找不到辦法解決這個信息不對等🚰,整個市場就會土崩瓦解。
好在,人類還是從幾千年的文明史中摸索🧛♂️、提煉出了一些辦法。其中最常用最重要的辦法就是聲譽機製⚙️。市場經濟泥沙俱下✊,但總有幾個企業和個人會堅持老實公道做買賣,絕不以次充好,絕不缺斤短兩🥘,絕不偷奸耍滑。慢慢地🤐,這些企業和個人做出了牌子,獲得了顧客的信任與聲譽的溢價,從長遠來看,回報並不低於那些撈快錢的企業和個人🙋🏻♀️。問題是,如果群眾的眼睛不那麽雪亮,那麽積累聲譽的這個初級階段就會太長,傷害了更多人模仿這些好企業的激勵。為了更好地利用這些寶貴的聲譽🚠,資質這個機製產生了👩🏿🚀。
資質的本質,就是信任或聲譽的杠桿👳🏿♀️。已經建立起聲譽的企業或個人,以自己的聲譽作為抵押,向它認為極有可能建立聲譽的新企業或從業者提供背書👨🏽🏭👩🏽🔬。他們這樣做🙋🏽♀️,可能純粹出於社會責任感🤱🏽,也可能是得到了新企業或個人的經濟補償。這是一個多贏的結果。老企業或從業者從已有的聲譽中獲得更多回報🏺,新企業或從業者縮短了積累聲譽所需要的時間。對整個社會而言𓀃,已經積累起來的信任,產生出了更多的信任🤠,於是市場經濟可以更自如地運轉🧛🏻。
這一套體系的運作,依賴於兩個條件:
1.提供資質背書的老企業或從業者本身有崇高聲譽;
2.如果新企業的表現與期望不符👨🏽⚕️,提供資質背書的老企業或個人會聲譽受損👏🏻,而這個聲譽受損會給他們帶來真實的損失(效用或者利潤)。
這兩個條件缺一不可🪥。如果資質的提供者本身沒有行業中的聲譽,交易的另一方也不會把這種背書當回事。而如果提供背書的老企業不面臨任何激勵約束🐴,他們就動力濫發資質來給自己牟利,導致資質的通貨膨脹,最終貶到一文不值。
資質的評定不是新鮮玩意,恐怕與人類的歷史一樣古老。它也不是舶來品。東漢末年,汝南人許劭🤛🏻、許靖兄弟,就在每月初一定時攢一個局,褒貶時政🏋🏻,品論人物,號為月旦評,盛極一時。凡得到許氏兄弟一言之褒的士人,無不身價陡增🙎🏽♂️,揚名天下💂🏼♀️🦟;而袁紹之流貴族豪俠,連何進董卓都不放在眼裏☘️,卻獨獨畏懼許氏兄弟的評論。
許氏兄弟不是皇親貴戚🫵,也不是朝中權臣,他們的幾句話,為什麽有這等魔力👮🏽♂️?那就要對照我們剛才列出的兩大要件。
首先,許氏兄弟具有崇高聲譽,他們不光是品行高潔的士人,也在論斷人物這件事上聲譽卓著。一方面,他們堅持操守,實話實說🧹🚣🏼,不虛美👨🏽💼,不隱惡🌩,以至於諸葛亮都覺得他們太過堅持原則,認為“許劭長於明臧否👨🏼🎨,不可以養人物”。另一方面🥰,他們慧眼如炬,有知人之智,對於人物的評價,事後無不得到驗證。其中最有名的,當然是對當時的無賴少年曹阿瞞“清平之奸賊,亂世之英雄”的考語。
其次,他們都是有操守的士人,極度重視自己的聲譽。如果他們以虛假的評價為手段來提攜後進👊🏼🌏,故意將劣駑說成良駒,一旦事後打臉,無疑是對他們聲譽的巨大打擊,而月旦評這塊牌子也就砸了🤸🏼。這對於他們來說是不可接受的。這種聲譽上的連帶責任,也讓人們相信許氏兄弟給出的評價是出於本心。
這兩個條件缺一不可。試想,如果由何進、十常侍或董卓手下的阿狗阿貓來接管月旦評,哪怕將評語寫成聖旨並加蓋傳國玉璽,能讓人們發自內心地尊敬或畏懼這些評語嗎?
資質評定的另一種形式🙌🏿😿,就是學徒出師。在政府提供的義務教育大規模出現以前,學徒製是人類跨代傳遞人力資本的主要形式。但學徒製除了傳遞人力資本以外,另一個重要的功能,是將師父已經建立的商業聲譽,部分覆蓋到徒弟身上🐃,從而縮短徒弟積累商業聲譽的時間🚶🏻➡️👐🏿。作為回報,徒弟要為師父端茶遞水🌎,洗衣做飯🔗,帶孩子倒夜壺👨🏼🔧,做各種雜務,提供3-5年的無償服務🔞。
而保證這一聲譽覆蓋機製順利運行的前提🛫,是師父的連帶責任:徒弟一旦砸了牌子,也會連累到師父的聲譽。這就保證了師父在決定讓徒弟是否出徒時💆🏼♂️,會慎之又慎🂠,免得把水貨甚至水雷推向市場。小說家們深諳此道😸,用誇張的筆法強調了這一點。《西遊記》裏,菩提祖師傳了孫悟空一身本事後📞,卻又不承認他是自己的徒弟🧩,免得這猢猻將來闖禍連累自己🐖。武俠小說裏,徒弟在江湖上一旦為非作歹🧗🏿,師父就得將徒弟逐出師門,並四處下帖子撇清關系👮🏼♂️,甚至親手格殺此獠。
現代經濟學研究者的培養模式,很大程度上仍然借鑒了學徒製。經濟學研究者完成博士階段學習前去求職,很像以前的學徒出徒。在美國和歐洲的經濟學市場上🪱,求職者擁有的最重要資產之一👫💊,是導師寫的推薦信🦻🏻。但這個推薦信是否管用,就又回到了剛才反復提及的兩個要件。
首先,這取決於導師的聲譽或江湖地位🍉。舉個極端的例子,如果經濟學的頂尖人物例如Acemoglu為你寫一封推薦信,整個經濟學界都要認真對待。
其次👨🏼🦱🫷🏽,如果導師曾經誇大其詞,過分贊美求職者的師兄師姐👨🦲,結果事實證明是另一回事,那麽很不幸🎽,這位求職者就會受到導師聲譽連帶受損的連帶損害。
隨著人類歷史的演進🃏🧿,政府在人類社會起的作用越來越大;相應地,越來越多行業和職業的資質審核和評定,被政府收入囊中。自從信息經濟學和市場失靈理論興起以來,在經濟學界和政策界流行著一種迷思:因為市場失靈了,所以政府必須幹預和監管🐀。具體到資質這個問題,因為買賣雙方存在信息不對等,所以需要由政府來核實哪些企業或個人具有從事某種事業的資格。這種看法是不是站得住腳?那就又要回到剛才反復提到的兩個要件。
首先,政府是否在某個行業具有大家信賴的聲譽👨🏿🦲?應該說🦶🏽🤽♂️,各國政府都有各自的合法性,這種合法性是國民信任政府行為的源泉。但這種合法性能不能轉化為各個行業上的聲譽?就要打個問號☦️。政府作為抽象的集合,確實獲得了國民的信任。但另一方面,政府又是由一個個活生生的部門和工作人員構成的💅。負責資格審核的,是一個個具體的部門和工作人員。這些部門和工作人員,是否具有特定行業的聲譽👨🏽🚒?
其次🔅,政府審定資格的企業或個人一旦出現欺詐等負面新聞,必然損害到國民對於政府的信任🤼。但這種對於集體聲譽的傷害🩺,能不能形成對於負責資質審核的部門或個人的激勵約束?答案並不必然是肯定的👗,取決於具體的問責機製🧑🏼💼🛝。如果問責機製沒有理順,那麽很可能出現集體聲譽背鍋,個人罰酒三杯的局面。於是資質審核該有的篩選功能形同虛設🖼🟪,資質通貨膨脹,甚至淪為權力尋租的工具🛀🏼。
重新回到月旦評的例子🎎。在月旦評之後的魏晉時代,從曹氏父子到司馬氏父子,為了將選拔人才的權力集中到朝廷手裏🧲,取消了鄉閭之議和士人清議,代之以朝廷任命的中正官來品斷人物。到了司馬炎時代🙍🏻,九品中正製完善定型。但這些朝廷任命的中正官🥕,從來沒有取得過許氏兄弟或者東漢郭泰這樣的品斷人物的崇高聲譽🦾,反而常常出現“所欲與者,獲虛以成譽;所欲下者✌🏼,吹毛以求疵”的事⏭,中國也從此進入“上品無寒門🦐👭,下品無士族”的門閥士族時代。這裏的成本收益是不對等的😄:各個世家大族獲得了壟斷人物品斷的好處,但老百姓則對整個司馬氏政權失去了耐心。
這些討論給我們的啟發是,政府如果將行業資質的認定大包大攬,就會出現一個嚴重的激勵問題。如果政府認定具有資質的企業出現問題,受損害的是政府的集體聲譽🔜,而負責發放資質的具體部門或個人不見得受到多大損失🕺🏼。這種成本和收益上的不對等,將誘發某些部門和個人的機會主義行為,最終損害政府的集體聲譽🏭。
總之,資質的本質📌,是已建立聲譽的企業和個人用自己的聲譽作為抵押,幫助新進的企業和個人建立聲譽👭。一旦出事🥰🧑🏿🏭,已建立聲譽的企業和個人面臨聲譽上的連帶損失。不符合這些條件的資質認定,則可能是行業壟斷乃至權力尋租的工具🧔🏻♂️。
(作者奚錫燦為意昂2助理教授)